拜伦的个人至上,纯粹的独立,纯粹的自由,其实就是尼采的超人意志。拜伦是本能的天性的反抗。一百多年以后,可以说,拜伦是「超人」的少年时期,是初出茅庐、跟着感觉走的超人。他的哈罗德、康拉德、曼弗雷德、该隐、唐璜,都是语言蛮横的小伙子,不读书不看报,漫游,抢劫,乱伦,骂上帝。这位怀疑主义的弟子尚未成熟,他的诗中的人物,都是捣蛋的美少年,胆大,气醇,赋厚。尼采一来,超人进入中年壮年,他不再如拜伦诅咒上帝,干脆宣布上帝已死,更提出系统的理论。这是哀乐中年说的话。所谓「哀乐中年」,是指中年人的悲乐格外深切。尼采纯然活在哲学中,生活一片空白、一片干旱,是个喝不到酒的酒神,所以疯了。疯了,就没有晚年可言--超人的晚年也要来的。人到老了,特别怀念少年时期。青春活力是不浮夸的,装出来的活力才浮夸。拜伦的情况是一点不做作的--他喝酒,喝完把杯子摔掉,说:我喝过的杯子不许别人再喝--尼采有没有在作品中看到他的先驱拜伦?我没有发现。老年人的仁慈是看清了种种天真。拜伦的诗和尼采的哲学,在我看来是如何的乳气,生的龙、活的虎,事事认真,处处不买账。我是个残忍的人,一看再看,实在看得多了,徐徐转为仁慈。仁慈是对自己的放松,但对世事不放松。艺术家是不好惹的。